二
我沿着图书馆的台阶上楼,在冬日的斜阳照耀下四周静谧至极,图书馆前的八角亭檐顶屯满了厚厚的雪,散发出大理石般的光泽。我刷卡过了门闸,径直向进门左手边的厕所方向走去,与厕所和开水机正对着的是两扇门,靠窗的一扇门里面是研讨室,我之前曾经预约过几次。但此刻在研讨室里已经有一个女生坐着,她似乎和完全没有受伤一样,专心看着手捧着的屏幕——与其说是捧着的,不如说是一个充满未来感的悬浮屏幕,通过她手指的轻微动作,不同色块的信息飞速在屏幕中划过。但我并没有对这个事物的突兀出现感到非常惊讶,因为在我看来,眼前的女生才是一大团谜。
昨天将她藏在报告厅后,她不知以何种方式要到了我和史踅汗的联系方式,以“李欣玫”的名义加上了我和史踅汗的QQ,并约定在今天下午见面。期中考试那坨稀烂的成绩已经让昨天的我火冒三丈,并下定决心要加把劲学习找补回来,但是经过昨晚的异变,我的好奇心终究压倒了懊丧之心。于是我深吸一口气,刷卡开了门。
我一开门,李欣玫——我暂且这么称呼她——像受到惊吓的猫一样跳起来,似乎随时准备翻窗逃跑,但当见到我掏出那串绒球吊饰——我昨晚把玩了好久也没看出啥名堂——展示给她看时,她才放松了戒备。“史踅汗去上厕所了。”她笑着说,请我坐下。李欣玫上身仍然穿着与昨晚刚见到时一模一样的服装,仍是白绒红色坎肩搭配紫色贴身无袖短衣,戴着红色手套。她的头发和手套尖端颜色相近,都是紫黑色,从发根到发梢由浅入深,妥帖地散落在身体前后,与其说是由发丝组成,可能更像是一片片丝绸垂落……就在我关于她头发的想法列车还要继续开下去的时候,李欣玫突然说:“你好像有些失落。”这算什么开场白?“你现在成绩虽然算中上,但更前面的排名已经基本锁定人选了,不仅如此,最近的考试一直在把你的绩点往后拖,对吧?”我沉默不语,不愿承认她说中了。以前以谈论GPA为乐的我,现在遭到反噬,敏感和厌恶一切与GPA有关的话题,但眼前这位不知深浅,反倒让我有些不好发作。“我希望用魔法让你解脱这种不必要的痛苦以及不必要的攀比。”李欣玫拨弄着手指,“你希望和史同学处好关系,但是你又在嫉妒着他,嫉妒他有高绩点,嫉妒他有恋人,嫉妒他有……”“别说了别说了。”我“腾”的站起来,面向她跪了下来,“小姐姐,你拿着魔法做的显微镜将我的心灵细细审查,掀起那些发霉腐臭的老底,难道我就会明白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吗?请你给我指一条明路吧!”我的声音有些哽咽。
“不要这样跪着,”李欣玫伸出一只手搭在我头上,搓弄着我蓬乱的头发,“你选择了科学院学子作为你的身份,就不该跪倒在‘神’的面前乞求祂的施舍,任凭祂的摆布。”她的语气温和而动听,“真正的救世主在你自己身上,你要听从内心的声音。而我的魔法也只是让你触及到内心的呼唤而已。”上一个用这种温柔声音对我说话的人是我的母亲。泪水朦胧了我的双眼,我赶紧拉起衣服擦了擦眼角,想站起来,却一头撞到了桌板。
我按住头钻出桌子,却发现自己正站在综合楼(食堂)二楼北大厅里,但大厅并不像平时一样比较冷清,相反的是,每一张平时裸露的转盘圆桌都铺上了洁白的桌布,中间还插上了不少气球;大厅中央悬着一个大大的彩球,与玻璃门同高;天花板也齐整整挂上了灯笼形状的红纸,一排排地串着,与黏在门和窗上的气球共同烘托了热闹的氛围,与人头攒动的景象相得益彰。“奇怪,今天过元旦?”我有些懵,抬头一看,毛玻璃门上方赫然贴着一个横幅:一起包饺子!包喜悦入馅,尝团圆的暖。
“嘿,你来啦?”迎面走来史踅汗向我打招呼。“史兄,这里在干嘛?”他用一种看外星人的眼神看着我:“不是你招呼我来玉泉路食堂二楼参加包饺子活动么?我还说你难得的在假期不想卷了呢。”我更是有些头晕了,这哪跟哪呀?我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坐上了桌,瞧着桌面上摆着的玩意:四个绿色的大碗,一碗装着韭菜鸡蛋馅,两碗装着猪肉白菜馅,一碗装着猪肉大葱馅,每个人的面前还摞着两堆饺子皮。坐我旁边的史兄已经开始动手包饺子,还和站着的食堂阿姨交流着自己的自创包法。“我妈包的比我好多了。”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点水以粘合饺子皮。
“你还愣着干啥呀?”李欣玫熟悉的声音响起,我差点要跳起来。她打扮成食堂阿姨的模样站在我旁边,戴着蓝色口罩,如丝绸般的头发盘起来藏在纱帽里,厚实的白色工作服、围裙,以及塑料手套将她包的严严实实,乍看之下根本看不出她和其他年纪更大的工作人员会有什么两样。她的双手也没闲着,拈起一张薄皮将馅一抹,再将宽的部分一折叠,指关节扭动了两下,就挤出了挺好看的一个元宝饺子。“你应该也会吧,这是每个中国人的必备技能。”她再次附身贴近我低语。
然而我并不会。自从上中学以来,我就一直与作业和卷子相伴,家务活基本都没有沾过手,自然也不会包饺子。我笨拙地学着老史的手法包了几个,但包出来的饺子不是露馅就是形状丑陋。偏偏这个时候,辅导员姐姐走了过来,看了一眼,捂嘴笑了,转身和别的老师说:“这桌真有趣,开始捏泥人了。”更加尴尬的是,正在拍隔壁桌的摄影师听到了,也转过身来对着我拍摄。我恨不得立刻钻到桌子底下。母亲曾严厉地对我说过“现在家里经济条件是不好,你爸目前确实还在找工作,但你读书的钱,我们还是出的起的。你要明确自己目前该干的事,只管念书,只要饿不死,就往死里读。”或者“考上好大学,找到好工作,自然钱就多了,家务活也可以雇人来干,更不用你动手。你现在做家务就是浪费你宝贵的学习时间,别人都做了好几套考卷了。”之类的话,我一直遵守着。关于我缺少家务锻炼的现状,我能给出的解释理由有很多,比如惰性的约束,比如占用学习时间的考量,再比如熟练度不够反而帮倒忙。但这个时候,我才第一次为自己不会包饺子这类简单的家务感到羞耻,而在以前,这类羞耻心的触发常常是因为别的理由,要么是学习成绩的落后,要么是单身至今的境遇。我涨红了脸,屁股离开椅面想起身离开,但李欣玫的右手轻轻搭在了我的后背。
“放心,我已经施用了结界技能,你老师不会认出你的脸,摄像头也无法对你的脸进行对焦,你入镜的照片都是模糊不能用的。”李欣玫用一种看热闹的神情扫视了周围一圈,“他们‘看’到了你,但却‘注意’不到你。”她的身子弯得更低,将她的两只手掌覆盖到我的手背上,“我现在手把手教你怎么包,你要赶紧成长,包出合格的饺子。”
经过她的几次亲手指导,我终于掌握了包饺子的技巧。猪肉白菜馅和猪肉大葱馅很快就包完了,韭菜鸡蛋馅相对比较难弄。这时第一锅饺子已经出炉,有人吆喝着“来吃”,大多数人“呼啦”就围了上去捞饺子,我和老史则继续包饺子。等我们把馅包完了,锅里的饺子已经不多了。这个时候,旁边桌有人叫起来,说自己吃到了有蒜头的饺子。老史冲我眨眨眼,说道:“我往个别饺子里放了橘瓣。”我一边站着吃饺子,一边不以为然地回应他:“我放的是‘递归式’饺子,也就是饺子包饺子,绝对是最有创意的。”我心想,如果一开始包的饺子不那么丑陋,以致于七零八落成了碎片,大概我也不会动把饺子碎片塞进饺子里的歪脑筋。果然不久后,另一桌就吃到了“递归式”饺子。
但这时我才发现,李欣玫不见了。“老史,你看到李欣玫了吗,她刚才站我旁边。”我有些慌张地问,但老史歪着头,表示自己不认识“李欣玫”,我察觉到一丝不对。就在这个时候,我的牙齿咬到了一个贼硬的东西,我拿出来一看,竟然是一枚铜钱。“虽然我知道吃到钱币会带来好运,但直接这样加不怕有人牙齿弄断或者吞到肚子里吗?”我有些不爽,说道。就在这时,悬在大厅中央的彩球突然爆开,散落出无数的花瓣彩纸,在场的所有人都停止了饺子的享用,“哇”“嘿”“咦”“噢”的叫出声来,然后他们都“呼啦”围在我旁边,一边鼓掌,一边祝贺我新婚快乐。这又是什么展开?我彻底陷入云里雾里之中,这时我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穿上了红彤彤的长衫,脚下还踩着一条向前延伸的红毯。人群分开,红毯另一端、北大厅的门口站着一个披着红盖头、穿着大花丝绸服装的新娘打扮的女人,缓缓向我走过来,而我的身体却不听使唤,如钉住般立在原地,这种感觉和鬼压床一样。那个女人走到我面前停住了,然后将合在一起握住的双手伸到我的眼底,打开,却是一张签纸,上面写着几句诗。但或许是拿的太近了,我反而看不清楚签纸的内容。
“孩子,这是我从泉州关岳庙给你求来的运势签,你拿好了!你的缘分很快就会到来,但必须自己去争取才有希望。”女人用母亲的口吻说话,声线却和李欣玫完全一致,我抖了个激灵。此刻在心灵的某个角落,阳光初次透过窗口洒了进来,表面厚实的尘埃开始飞舞飘散。我抬手去接签纸,突然女人双手往我脸一推,我往后倒去,身体像是掉入了无限的虚空中,眼前迅速变得一片漆黑。
“快醒醒,快醒醒!”我在迷糊中听到了老史的呼唤声,睁开双眼,发现自己正倒在研讨室的桌子旁边,李欣玫已经不见了。“吓死我了,你刚才突然大喘气,呼吸也变急促起来,我还以为你气管堵塞了呢。”他摸了摸自己胸口,松了一口气。我茫然地望着他,问道:“小姐姐去哪了?”“我醒来的时候她就不见了,应该是……去了她原本该待的地方吧。”老史叹了口气,望向窗外。我想揉眼睛,却发现自己右手攥着一张红色签纸,松开一看,签纸抬头有两行小字:
泉州通淮關岳廟
簽詩
中间竖着写道:
第二十四
斗牛宫 張騫誤入
中平
下书四句:
一春萬事苦憂煎 夏裏營求始帖然
更遇秋成冬至後 恰如騎鶴與腰纏
老史看着这首诗,不解其意。我心里却异常地轻松,觉得似乎自记事起,自己的心情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畅快过。
“史兄,待会咱们一起去健身房怎么样?咱学校那地下室我从来没去过,你可要手把手教我怎么用那里的器材啊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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